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庄子

庄子:世道无论如何,人也可以追求内在超越

作者:创始人 日期:2023-03-21 人气:41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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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有限的人生与无限的时间、天地、万物,人存在于宇宙之中,经历着真实的痛苦,唯有承认这种有限,承担痛苦,方能触摸到内心的自由和自性。
  
  庄子的文字虽然汪洋富丽,读时极易迷失其中,但跟其他诸子文章比,有一点是明显的,他的文字念兹在兹于人的内在超越,念兹在兹于人的自由。他让人相信,与如此瑰丽的人性极境相比,外在的大富大贵或名利,都是不值一提的。
  
  每一代人中,只有少数人能完全理解和完全实现人类的才能,而其余的人背叛了它。不过这并不重要。正是这极少数的人将人类推向前进,而且使生命具有了意义。”
  
  1 浮生如梦觉几分
  
  在文化史上,庄子说梦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。一部《庄子》,提及梦的地方有几十处,关于梦的故事如庄子梦蝶、石梦神木、神龟托梦、骷髅见梦、郑缓示梦等流传极广,给了后来的士大夫、诗人作家以灵感。从李白、苏东坡到汤显祖,无不从庄子那里获得启迪。现代诗人戴望舒的名诗《我思想》一诗只有短短四句:“我思想,故我是蝴蝶……万年后小花的轻呼,透过无梦无醒的云雾,来振撼我斑斓的彩翼。”诗可谓直接脱胎于庄周梦蝶。
  
  “昔者庄周梦为蝴蝶,栩栩然蝴蝶也。自喻适志与?不知周也。俄然觉,则蘧蘧然周也。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?蝴蝶之梦为周与?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。此之谓物化。”
  
  
  这个有名的梦引起中国文人、哲人无穷的想象。几乎所有著名的诗人、词人都将此事作为典故化入诗词中,辛弃疾“怎得身似庄周,梦中蝴蝶,花底人间世”,陆游“蝴蝶庄周安在哉,达人聊借作嘲诙”……当然,还有李商隐的千古名诗:“庄生晓梦迷蝴蝶,望帝春心托杜鹃。”明代人张潮则对庄周梦蝶做出了一个哲学解释:“庄周梦为蝴蝶,庄周之幸也;蝴蝶梦为庄周,蝴蝶之不幸也。”
  
  张潮对庄子之梦的解释道出了苦于人生人身者的心声,但把庄子之梦的内涵狭隘化了。因为庄子梦蝶还涉及人类的认识问题,在这方面,西方的思想家做过极为切实的努力,从苏格拉底到康德,都在探讨人的认识如何可能、如何真实。法国启蒙思想大师狄德罗在欣赏凡尔奈的名画《月光》以后,梦境中出现了画中的若干景物,他为此说:“当我认为自己在做梦的时候,我实际上是否醒着呢?而当我认为自己醒着的时候,我实际上是否在做梦呢?”这正是庄子意义上对认知的追寻。而现代派文学大师卡夫卡的名作《变形记》,同样是庄子意义上的“物化”,只不过庄子物化为美丽的蝴蝶,卡夫卡笔下的主人公物化为丑陋的甲壳虫,蝴蝶完命于自然,甲壳虫目睹世态炎凉……
  
  我们读《庄子》,可以像庄子一样把梦当作一个重要的认识角度。在很多人心中,梦是荒诞不经的,梦是无稽可谈的,梦有什么可说的呢?理性主义者甚至把说梦看作一种原始人思维,看作不切实际的幻想。佛说《金刚经》的四句偈,对法、有为、色空的比喻众多,第一个即是梦,一切有为法,如梦幻泡影,如露亦如电……中国人也贬损那些耽于幻想的人是做白日梦,是一枕黄粱再现……但梦仍属于人的日常生活,在先哲心中,梦也是有意义的。
  
  梦在中国文化中是一个近乎负面的词,但中国人仍高度重视梦,把梦当作征兆。人们说,日有所思,夜有所梦。人们甚至提出各种解梦的原则,如说梦有五不占,占有五不验等。孔子不语怪力乱神,但他老人家仍多次说梦,说他梦见了周公等人,临死前七天还梦见自己“坐奠于两楹之间”。而伟大的佛也同样重视梦,佛法把梦看作缘。在上古时代,梦在国家官方层面都得到重视,人们把各种梦记录下来,从经验、大数据中将梦分门别类,以梦来解释现实。这些梦是如此之丰富,以至于现代人置身其中惊讶自己的狭隘。如庄子说:“汝梦为鸟而厉乎天,梦为鱼而没于渊。不识今之言者,其觉者乎?其梦者乎?造适不及笑,献笑不及排,安排而去化,乃入于寥天一。”这种“物化”之梦像家常便饭一样,而我们今人除了卡夫卡那样的大哲,很少做这种物化的梦。
  
  我们今人的梦,与之相比,太单一化了。这大概是今人生存的深刻片面,即今人生活在人群之中,而非古人那样生活在自然的怀抱之中,因此古人的梦丰富得多,如人们将梦分为“直梦”“象梦”“因梦”“想梦”“精梦”“性梦”“人梦”“感梦”“时梦”“反梦”“借梦”“寄梦”“转梦”“病梦”“鬼梦”……人们说,日有所思,夜有所梦。对梦的系统和理性研究,大概直到近代以弗洛伊德、荣格等为代表的精神分析学才开始。但学科研究的本质是流于细化而少有综合,加上现代人的理性弘扬使人轻视梦,我们对梦的理解远远不足。
  
  庄子对梦的叙述和解读是全面的,把《庄子》里的梦故事串起来,我们可以获得对人生极为通达的认知。他的梦故事多是寓言,有着对人生社会的寓意。如“石梦神木”的故事,一棵大树要保存自己,就既得让人膜拜,又不能让人以为它是有用之材。如“骷髅见梦”的故事,骷髅宁愿做它的骷髅也不愿恢复人身,则告诉人们死后未必是坏事。“大块劳我以生,息我以死”,我们随遇而安就好了。如“神龟托梦”的故事,神龟能够给国君托梦,却不能预知自己被杀死的命运,可见“知有所困,神有所不及”,“去小知而大知明,去善而自善矣”。即使梦里清晰的故事,对人生极为明白的指示,在庄子那里,梦仍是无明,需要人们以自身的努力去获得自知知他之明。
  
  鲁迅曾有名言,人生最痛苦的莫过于梦醒之后无路可走。但梦并不虚妄,庄子希望从梦中醒来,从梦中得到教益。他说:“梦饮酒者,旦而哭泣;梦哭泣者,旦而田猎。方其梦也,不知其梦也。梦之中又占其梦焉,觉而后知其梦也。旦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出。而愚者自以为觉,窃窃然知之。君乎,牧乎?固哉!丘也与女皆梦也。予谓女梦,亦梦也。”那些夜里做梦饮酒的人,醒来会因烦心事而哭泣;那些梦中哭泣的人,醒来会有机会去打猎。在梦中,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。梦中又有做梦的,醒来后知道是在做梦。大觉醒以后,知道这是大梦。愚蠢的人自以为是觉悟的,以为什么事情都非常明白,“这是高贵的!那是卑贱的!”整天动不动就“当领导尊贵”“做平民卑贱”地乱叫唤,这是一种严重的偏见。孔子跟你都在梦中,我跟你说梦,也许就在梦中。这样的说法,名叫“吊诡”。
  
  庄子:世道再坏,人也可以追求内在超越
  
  什么是吊诡?王安石之子王雱解释说:“吊当于至理,诡异于众也。”最深刻的道理,众人往往以为是诡辩、谬论。庄子为此感叹:“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,是旦暮遇之也。”千载万世之后能遇上一个大圣贤能够知解其意,那么千载万世也不过旦暮朝夕之间的事。我们可以说,庄子的知音确实需要这样的千载万世,而卡夫卡、精神分析学派的大师们就是他的另类知音。至于他的中国读者,谬托知己者代不乏人,只是大家见仁见智。
  
  庄子重视梦,其真正的原因我们大概只能猜想。或许梦是生命存在的另类时空,那些无视梦的因缘者则是生活在极度世俗中的盗梦或灭梦人,庄子是盗梦空间里坚定捍卫存在本真的大宗师。庄子批评存在的异化,他说过:“其寐也魂交,其觉也形开;与接为构,日以心斗。缦者,窖者,密者。小恐惴惴,大恐缦缦。”他们睡眠时神魂交错,醒来后身形开朗;跟外界交接相应,整日里钩心斗角。有的疏怠迟缓,有的高深莫测,有的辞慎语谨。小的惧怕惴惴不安,大的惊恐失魂落魄。庄子推崇至人无梦,人不可能无梦,庄子推崇的是以梦来校正现实的异化,他推崇的是梦中清明的境界。冯友兰为此理解庄子是企图以无梦来消解梦和现实,他说:“在历史中的任何时代,总有不得志的人,在一个人的一生之中,总要遇到些不如意的事,这些都是问题。庄周哲学并不能使不得志的人成为得志,也不能使不如意的事成为如意。它不能解决问题,但它能使人有一种精神境界。对于有这种精神境界的人,这些问题就不成问题了。它不能解决问题但能取消问题。人生之中总有些问题是不可能解决而只能取消的。”
  
  冯友兰的解释是理性主义的,庄子未必同意他的解释。法国小说家安德烈·马尔罗所说的或许符合庄子的本意:“人活着可以接受荒诞,但是,人不能生活在荒诞之中。”而帕斯卡尔的解释大概是庄子的因缘:“看到人类的盲目和可悲,仰望着全宇宙的沉默,人类被遗弃给自己一个人而没有任何光明,就像是迷失在宇宙的一角,而不知道是谁把他安置在这里的,他是来做什么的,死后他又会变成什么,他也不可能有任何知识。”
  
  2 天下沉浊不可庄语
  
  一般人以为先秦诸子是面对文武周公盛世的衰落而思考解决办法,即所谓针对“周文之弊”而寻求出路,但诸子中的每一子面临的问题并不完全一致,如孟子、庄子在战国感受到的问题跟老子、孔子在春秋感受的问题并不一样。即使孟子、庄子几乎同时代,但孟子的信心与庄子的究竟则不可同日而语,两者是两种极境。尤其对庄子那样敏感的天才来说,盛世虽然一去不复返了,但现实也未必知其不可为而能为之,未来更是残酷。一如庄子的弟子们所说:“以天下为沉浊,不可与庄语。”
  
  如果用今人话来说,孟子还在认真地希望统治者们变好一些,希望人心变好一些;但庄子认为,统治、人心都还远远没有坏完,而且,没有最坏,只有更坏。庄子看到了,“天下大乱,贤圣不明,道德不一,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,……不该不徧,一曲之士也。……察古人之全,寡能备于天地之美”,“后世之学者,不幸不见天地之纯,古人之大体,道术为天下裂”。因此,庄子的全部努力,外显为一个多少为人所知的有学问的落魄者、穷窘者,如穆旦诗“这才知道我全部的努力,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”,但内化为对人性超越的精妙把握,即实现人生的自由。
  
  庄子内七篇说到底是对世界结构的洞察。《逍遥游》是逍遥而游,这是庄子的“自由论”,他赞美江湖人生,嘲笑庙堂人生;《齐物论》是齐物之论,这是庄子的“平等观”,他赞美的是至高无上的真宰,贬斥的是作威作福的僭主假君;《养生主》是养生之主,这是庄子的“人生观”,他推崇的是身心兼养,以心为主的人生,他弘扬“全生”,痛惜“亏生”;《人间世》是人间于世,这是庄子的“处世观”,人如何因应外境,间世自如,他推崇的是自适自如,贬斥的是依适他人外物;《德充符》是德充之符,这是庄子的“葆德论”,他赞美真正的道德,贬斥伪德;《大宗师》是大其宗师,这是庄子的“明道观”,人如何顺应天道,他赞美真道,贬斥伪道;《应帝王》是应帝之王,这是庄子的“至人论”,如何才是一种理想人格,他推崇真人,贬斥假人……
  
  庄子:世道再坏,人也可以追求内在超越
  
  庄子的文字虽然汪洋富丽,读时极易迷失其中,但跟其他诸子文章比,有一点是明显的,他的文字念兹在兹于人的内在超越,念兹在兹于人的自由。他让人相信,与如此瑰丽的人性极境相比,外在的大富大贵或名利,都是不值一提的。用庄子的话即:“是其尘垢秕糠,将犹陶铸尧、舜者也,孰肯以物为事?”不仅尧、舜这样的人不值得一提,不足以语至道,就是黄帝在真正的自由人如广成子那里也是毕恭毕敬,要向后者请教:“广成子南首而卧,黄帝顺下风膝行而进,再拜稽首而问曰:‘闻吾子达于至道,敢问治身奈何而可以长久?’”
  
  这一向内看的人生既有释迦牟尼的智慧,又有苏格拉底、康德们的理性。先秦其他诸子多不考虑人类或人性的具体情境,但庄子意识到了这一问题,他的《逍遥游》开篇即是大鹏从“北溟”起飞,欲至“南溟”,他还点题,人类或人性的起点是处在“无何有之乡”“广漠之野”,这跟现代西方哲人所提撕的人类处境“无知之幕”,有同有异。
  
  “无知之幕”需要借助外援而进入知识的世界,但《逍遥游》中论述“无何有之乡”仍可逍遥,庄子的意思是人可以通过不断超越而无限接近终极。即庄子跟理性的哲学世界有所不同,更近于诗性的世界,“这里就有,就在这里跳舞吧。”在“无何有之乡”,真正的“至人”致力于达到无己,江湖传说中的“神人”立功致力于无功,世间的“圣人”出名致力于无名。
  
  《齐物论》则把“至人无己”深入展开,说明“至人为知,无己丧我”,进一步阐明庄子的终极思想,那就大道是绝对的,世俗外物是相对的。《养生主》则从相对这一角度上展开,阐明人如何全生。《人间世》则进一步阐述“神人无功”,《德充符》进一步阐述“圣人无名”。《大宗师》把庄子的终极关怀落实到现实人生中来,说明真人要明道,以抵御世俗的伤害。《应帝王》则阐明庄子的至高理想人格,是至知无知的“浑沌”。
  
  庄子通过对人性处境的阐发,表明人虽然处于“无何有之乡”,但既可逍遥、彷徨,又可以抵达“南溟”“天池”,即“藐姑射之山”。在那里,人们“肌肤若冰雪,绰约若处子”;在那里,“不食五谷,吸风饮露,乘云气,御飞龙,而游乎四海之外”……那里是人性的自由之境。他的“浑沌”之人格一如后来的诗人所说的:“一个永远醒着微笑而痛苦的灵魂,一个注视着酒杯、万物的反光和自身的灵魂,一个在河岸上注视着血液、思想、情感的灵魂,……他无知又全知,无所求而又尽求。”
  
  从庄子的角度来看世俗间的无知、小知、大知,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的虚无者,因为在没有最坏只有更坏的世道中,“方今之世,仅免刑焉”,他们都是不自由的,都是受伤者,都是病残者,都是罪苦之人。庄子的内在超越之实现也在于必须经验并直面无数的无知、小知和大知们,只有如此,我们才能理解庄子这样的先知或至知们的工作。一如尼采所言:“我要叙述的是往后两个世纪的历史。我描述的是即将到来,而且不可能以其他形式到来的事物:虚无主义的降临。这部历史目前就能加以讨论。因为必要性本身已经出现。未来正以一百种迹象倾诉着自己。”确实,尽管庄子领悟到了人间的虚无,但自庄子以降,中国人的专制生活或人心禁锢两千年之久。用鲁迅的话说,“悲凉之雾,遍布华林,然呼吸而领会之者”,不过庄子等人而已。
  
  专制禁锢的生活、外在人性的异化在人类的专制时代是普遍的;因此庄子只能通过寓言等方式留下线索,留下真相。他的工作就像近代的先知尼采、布莱希特、帕斯捷尔纳克。尼采已如前述。布莱希特在《致后代人》诗中开篇即说:“的确,我生活在黑暗的时代。”帕斯捷尔纳克则借耶稣之口同样坚信:“我走进坟墓,三天后复活,所有的时代将从黑暗中涌出,像木排,像商队的木船,依次涌来,接受我的审判。”是的,所有那些秕糠般的尧舜、朝三似的猴子、嗒焉丧圣人父母如丧天下的民众,以及那些代大匠斫的大知小知们,都接受了人性的最高审判。
  
  庄子同样是先知意义上的哈耶克和波普尔。后两者贴近极权社会观察,可以从容写下《通向奴役之路》《致命的自负》和《通过知识获得解放》,所有这些命题都在庄子那里考虑过了。庄子没有观察的对象,只有片断的历史、名词和形迹可疑的人性萌芽。但庄子以简驭繁,完全把握住专制社会里的种种丑态和罪苦的命运。比起西方哲人的繁复论证,庄子有着寸铁锻造拷问人心的力量。
  
  庄子也是先知意义上的海德格尔和萨特,存在与时间,存在与虚无,在庄子那里有着最温暖的关怀。但天下沉浊,不可与庄语。庄子只能以寓言等方式说出他的天才洞见。他对人心人性的了解大概会让安·兰德感到安慰:“每一代人中,只有少数人能完全理解和完全实现人类固有的才能,而其余的人背叛了它。不过这并不重要。正是这极少数的人将人类推向前进,而且使生命具有了意义。”
  
  庄子是否具足?他是否看全看透了,而不是他批评的“得一察焉以自好”?读庄子的书,我们其实也能够理解,只要在庄子身旁有墨子、孟子、屈原们,在庄子一侧有释迦牟尼、苏格拉底们,庄子就不是终极,他只是接近终极。
  
  3 什么是“逍遥游”
  
  一般人以为中国人的思想、关怀缺乏超验,缺乏绝对性。比如基督教徒们极为熟悉的,人永远无法与上帝的知识和能力相比;比如佛教徒熟悉的,佛的般若智慧所抵达的究竟境界……人们以为中国文化都在世俗中打转,缺乏神性、究竟。
  
  这其实是一种误解。按照张远山先生等众多学者的卓越阐述,庄子就是这样一个跟佛、基督等人一样抵达终极的人物。在庄子天地美文至文的修辞寓言中,涵藏的正是人生社会的真谛。跟佛的涅槃、基督的担荷有所不同,庄子的终极是实现“逍遥游”;而这同样是人对自身有限性的超越。
  
  张远山把庄子的境界划分成四种境界,即无知、小知、大知、至知。《逍遥游》开笔惊动千百年的人:“北溟有鱼,其名为鲲。鲲之大,不知其几千里也。化而为鸟,其名为鹏。鹏之背,不知其几千里也,怒而飞,其翼若垂天之云。是鸟也,海运则将徙于南溟。南溟者,天池也。”这样的境界太壮丽了,这样的文字太美了。但是这只是庄子境界的“大知”之境。鲲在地而鹏在天,表明大知由地升空,鲲虽然是大知,但仍在黑暗的“北溟”,即使鹏有超越的意图,但仍未抵达天池这样的至知境界。
  
  “野马也,尘埃也,生物之以息相吹也。天之苍苍其正色邪?其远而无所至极邪?其视下也,亦若是则已矣。”这样的情景对人来说仍是美好的。但小知从地面看天空,以为野马般的云天苍苍即是天之正色;大知从天空看野马尘埃,误为地之正色。无论是天极正色还是地极正色,都只是小知、大知们的一知半解,远非终极、至知。
  
  其实作为普通读者,我们读庄子文章,也都能感受到庄子的文章并非只是某个层面的文字,文学、哲学、神话寓言等都不足以定义它。我们很容易流于庄子那些美的文辞当中,而忘记了一旦没有超越,没有终极关怀,只是贪看眼前风景或守着眼前所有——我们早就被庄子说破了。在庄子笔下,可以说,处处是寓言,处处是隐喻、哲理。
  
  “蜩与学鸠笑之曰:‘我决起而飞,抢榆枋而止,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,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?’适莽苍者,三飡而反,腹犹果然;适百里者,宿舂粮;适千里者,三月聚粮。之二虫又何知!”我们读这样的文字过瘾,但要深知其中有深刻的道理:小知无准备,大知有准备,那么至知呢?目标浅近者的过程必然轻易,高远者的过程必然艰难。那么要趋近抵达至知之境,必然极为艰难。而理解至知,也同样极为艰难。蜩与学鸠不明白鲲鹏图南的目标,“之二虫又何知!”。
  
  在这个意义上,庄子揭示了一个人生社会的真谛。现代人受平等思想的影响,会把人的心智放在一个健康正常的位置;这跟司法“无罪推定原则”一样,属于默契、共识。人们经常说,大家都是聪明人,谁比谁傻啊?但包括孔子在内的东西方大哲都承认,人有智愚之分别。孙中山曾希望先知带动后知,后知带动无知不知;鲁迅则希望唤醒沉睡的人……这都是先贤们对知识在人群中分布不均的意识和求变的努力。
  
  当代人对此种情形失去了感知,有学者则痛陈:“你永远也无法唤醒一个装睡的人。”人们不理解,有的人并非装睡,他就是活在梦中,就是庄子笔下的小知甚至无知。当代人对精英、官员、成功人士的贪腐痛心疾首,有人问,那些位高权贵的人、那些不可一世的黑社会人员、那些张扬的明星,都在法庭上、电视上痛哭流涕,难道就起不到一点警示作用吗?这种问题就非大哉问,而是天真问。传统的“示众”惩戒完全不能发挥警示作用,这些“示众”的材料和看客,甚至执行“示众”的权力者,也都是小知的,甚至无知的。
  
  “小知不及大知,小年不及大年。奚以知其然也?朝菌不知晦朔,蟪蛄不知春秋,此小年也。楚之南有冥灵者,以五百岁为春,五百岁为秋;上古有大椿者,以八千岁为春,八千岁为秋,此大年也。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,众人匹之。不亦悲乎!”从朝菌、蟪蛄到冥灵、大椿,正好是无知、小知到大知、至知的序列。在这样的知识境界里,那些朝菌式的人格还不可一世,不亦悲乎!
  
  我们由此可见,庄子笔下的自然界、生物界、人间社会,都是天地各种层面的知识境界的显象。庄子的天才在于他把这些自然生物的自得其乐召唤到一起相碰撞、相比较,“故夫知效一官,行比一乡,德合一君,而征一国者,其自视也亦若此矣。而宋荣子犹然笑之。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,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,定乎内外之分,辩乎荣辱之境,斯已矣。彼其于世,未数数然也。虽然,犹有未树也。夫列子御风而行,泠然善也。旬有五日而后反。彼于致福者,未数数然也。此虽免乎行,犹有所待者也。”庄子告诉世人或他的读者,要永远记得“自视”为人所笑。这正是“人类一思考,上帝就发笑”的中国翻版。
  
  庄子说:“若夫乘天地之正,而御六气之辩,以游无穷者,彼且恶乎待哉!故曰:至人无己,神人无功,圣人无名。”在这样的境界面前,人类的渺小和可怜是一个多么确定无疑的事实。但无知和小知者们永远故步自封,他们会问庄子:我就是渺小了,怎么样呢?我的使命就是做好我的这个渺小,难道不是吗?
  
  这样的反问问不倒庄子,因为庄子说得明明白白,无知小知要理解的不仅是外在的大知至知,还是自己存在的大知至知。人确实渺小,朝菌确实不知春秋,但人和朝菌仍有永恒的可能性,朝菌和人的目的,在于自视中意识到这一可能性。只有在这样意义上,人才能做自己身心宇宙的“逍遥游”,也才能做天地、人生社会的“逍遥游”。
  
  如何才能实现“逍遥游”,即趋近至知境界。庄子说得明确,要“无待”“无己”“无功”“无名”,我们由此理解,启蒙运动中卢梭的名言,“人生来是自由的,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”。我们当代人站在人类文明释放出的“空前的红利”之上,不无狂妄,所谓无知者无畏,小知者有理。我们很多人其实是为眼前的功名、地位、社会资源等诱惑、俘虏、束缚了,自视自诩成功,他们终其一生难以理解“人生的灿烂”。
  
  在庄子的“逍遥游”中,有鲲、鹏、学鸠、尺 、魍魉、影子、蛇蚹、蜩翼、众狙、狙公、 鹊子、长梧子、孔子、栎社树、匠石、匠石弟子、唐尧、许由、藐姑射神人、楸树、柏树、桑树、蝴蝶等众多的天地生人景观。我们读《庄子》,既可以从他提到的无数的动植物和人间寓言中得到启迪,也可以把他构建的生命境界跟我们的现实相对比。只有如此,我们才能既不为功名利禄所累,也不为生老病死所累,能够在生命“无所逃于天地之间”的前提下,依然可以“独与天地精神往来”。人的使命,在于使自己从无知、小知、大知中解放出来,去抵达至知的终极,这才是庄子的自由自游境界,是佛“明心见性”的真谛。
  
  4 人世的自觉
  
  先秦儒家孔孟的书以讲道理为主,他们也谈论自己,但那种谈论是活泼的、流动的、生发的,虽然在君王的炫耀面前他们的自我期许不免有酸涩之嫌。墨家谈论自己时则多有金石之气,其大义凛然可谓能够使贪者廉顽者立怯者勇。道家的老子几乎绝口不谈自己,这一缄默的意味是由庄子来揭示了,庄子的感觉是苦涩的。人性的精神发育正在其中,酸涩属于青春、春天、东方;辛辣属于成年、秋天、西方;苦涩则属于壮年、夏天、南方……对人生社会的不同感觉导致了不同的言路和思路。
  
  跟悉达多王子相似,庄子的出身也是高贵的。研究者多认为,庄子是春秋时代的一代霸主楚庄王的后裔,只是距楚庄王二百多年后的庄家已经破落了。历史的因缘或吊诡在于,楚庄王的故事,“三年不飞,飞将冲天;三年不鸣,鸣将惊人”几乎是其家族的一个规律,到庄子生活的楚威王时代,庄家只有一个叫庄屩的武将闻名于世,庄屩的开疆拓土还使千年后的毛泽东写诗称道:“有多少风流人物?盗跖庄屩流誉后……”千年后我们可以猜想,以先秦中国人恢宏的视野和感应强大的心理,庄子或者承受着家族的荣光,也跟悉达多王子那样明了自己的使命。
  
  跟当时暴发式成功的孟子相比,庄子基本上见证了生活的败落史。他曾当过漆园吏,生漆是当时诸侯社会的重要物资,楚国漆器的装饰极具神秘感和想象力,可见庄子不仅身任重要战略物资的主管,还因此得到了艺术的熏陶。他的生活曾经不算差,“我先前比你阔多啦”,只是后来败落了,甚至一度穷困潦倒。据说他的衣服穿了几年还在补着穿,鞋子的后跟磨光了还在拖着穿。妻子经常跟着他处于半饥饿状态,为此,庄子曾不得已到监河侯家里借粮。监河侯说:“好啊,等我收到市邑的租金后,就借给你三百金,你说好吗?” 庄子说:“我昨日来的时候,路中有呼救声,回头一看,原来在车轮压下去的地方,有一条鲋鱼在那里。我就问它:‘鲋鱼啊,你这是干什么呢?’鲋鱼回答:‘我是东海里的水族,您能取一斗水救我吗?’我说:‘好。我马上到南方吴越游走一番,请他们引西江的水来救你,好吗?’鲋鱼气得要死:‘我失去在水中的正常生活,现在我只需一斗水就可以活命。您这样敷衍我,那还不如到干鱼铺子里去看我死掉的模样!’”
  
  跟一般人不同,比如李白、杜甫以降的读书人或“穷屌丝”们,在此情形下仍不会得罪监河侯一类的“人物”,但经历过富贵的庄子不在乎这一得失,他要当面揭穿这些人物的虚伪。虽然代价是沉重的,他的妻子就是在贫病交加中去世的,但庄子受了这样的打击,竟然想通了一切。就像悉达多看到生老病苦而要去寻访大道一样,庄子是在苦难面前有“目击道存”的彻悟,他因此没为妻子的死亡而悲伤太久,而是“鼓盆而歌”:“是其始死也,我独何能无概然!……今又变而之死,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。人且偃然寝于巨室,而我噭噭然随而哭之,自以为不通乎命,故止也。”他说,妻子刚死的时候,他何尝不慨然流泪,但想到妻子的生死就像春夏秋冬四季那样运行不止。现在她静静地安息在天地之间,而他却还要哭哭啼啼,这不是太不通达了吗?所以止住了哭泣。
  
  庄子的通达并非自以为是的“看透”,而是在苦难中更努力地研究,更深入地思考。历史学家司马迁说庄子对任何学问都研究过,“其学无所不窥”。这应该是真实的记录。跟一般富贵子弟的家学渊源相似,庄家的世代积累到庄子这里败落得也只剩下学问了。何况庄子确实对学问情有独钟,这种努力在当时人人都追求成功、追求名利的环境里,可以说是“逆流而动”。大概知道庄子的身世,也知道庄子渊博的学问,使得一些君王也能容忍他的穷窘苦相,面对他的抢白讥讽而无可奈何。有一次,他穿得破破烂烂,去见魏王,魏王说:“庄先生怎么这么狼狈呢?”庄子说:“我这是贫穷,不是狼狈。读书人不能躬行道德,那才是狼狈;穿破衣服,拖破鞋子,是贫穷而已。这就是所谓没遇到好时代的现象……”庄子还在魏王面前毫不客气地指明时代的昏乱,“今处昏上乱相之间,而欲无惫,奚可得邪?此比干之见剖心征也夫。”
  
  但庄子的努力荣耀了大道,使人世的大道显示其力量。楚威王也开始知道了庄子的分量,他派使者去迎请庄子。司马迁的记载是,楚威王闻庄周贤,使使厚币迎之,许以为相。庄周笑谓楚使者曰:“千金,重利;卿相,尊位也。子独不见郊祭之牺牛乎?养食之数岁,衣以文绣,以入太庙。当是之时,虽欲为孤豚,岂可得乎?子亟去,无污我。我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,无为有国者所羁,终身不仕,以快吾志焉。”
  
  这样的人生选择在今天仍在考验每一个人,我们时代仍有人在台上一脸正经地装扮作秀,以上台表演为人生的目标。庄子自己记载的这一事件是,庄子钓于濮水,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,曰:“愿以境内累矣!” 庄子持竿不顾,曰:“吾闻楚有神龟,死已三千岁矣,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。此龟者,宁其死为留骨而贵,宁其生而曳尾涂中乎?”二大夫曰:“宁生而曳尾涂中。”庄子曰:“往矣!吾将曳尾于涂中。”
  
  但大夫认知的道理却未必能够实行,一般人也不易实行。庄子的朋友惠施也是。在一次庄子去梁国想去拜访做相国的朋友惠施时,有人跟惠施说恐怕你的朋友是来取代你的,惠施听信了命人搜查庄子,庄子就去跟老朋友讲了一个故事,“南方有鸟,其名为鹓鶵,子知之乎?夫鹓鶵发于南海,而飞于北海,非梧桐不止,非练实不食,非醴泉不饮。于是鸱得腐鼠, 过之,仰而视之曰:‘吓!’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?”
  
  看破名利富贵的庄子是真正理解了富贵的某种本质。曹商在他面前夸耀说:“住穷弄窄巷里,因为贫穷而要编织鞋子,这不是我曹商所能耐的;出门见君王,获其欢心,赏车百乘,这是我老曹的本事。”庄子回敬:“听说秦王有病,悬赏说能够消除他身上肿痛的,赏车一乘;替他舔痔的,赏车五乘。治疗越下,赏车越多,难道你是给秦王舔痔的吗?你快去吧。”
  
  只可惜,曹商乃至一般人都不理解庄子的话,他们即使同意庄子,也未必接受庄子的人生选择。庄子希望人们接受本真的生命,在他看来,在一个乱世,尤其需要人们保全生命。这个毁灭生命本真灵性的乱世却被人为地“养食”并“衣以文绣”,被人们说成是发展的时代、占有的时代、消费的时代……但庄子说,方今之世,仅免刑焉。
  
  庄子的选择不仅跟一般世人有别,也跟悉达多王子的选择有别。后者是明了苦谛而寻找解脱之道,庄子是明了苦谛而去经验人生诸苦。他们也有共同点,悉达多王子的选择是涅槃、弃绝,庄子则是坐忘、心斋;但庄子仍跟普通人一样经验着人生,他只是告诫说在经验中不要忘记大道。就像龟一样,龟贵为神龟并非大道,龟在烂泥中摇头晃脑才是大道。即使烂泥中有苦,那也是生活,也是存在的生命,也是本真的生命。
  
  5 怒者其谁的平等
  
  现代中国人对“平等”的理解多半来源于启蒙运动以来的思想启蒙和政治建构,也有来自佛经、《圣经》一类的教导,这种便利使人的精神发育成长容易错失两大资源:现实的和中国历史的。我们经常以为人是平等的,但忘记了人与人之间深刻的不平等,在性格、材质、经历、认知感受、人生目标等诸多方面是不对等的,难以形成有效的交流沟通,也难以因材施教。这样的情形也极易使我们走向另一极端,即以为人是不平等的,有的人天生是“高富帅”,生来有福;有的人注定受苦受累……可以说,平等意识如果没有现实和历史的路径,就难以落实。而中国的历史资源中,庄子无疑是最为完备的。他的《齐物论》一如佛经智慧,对众生平等、是非平等、万物平等、物我平等做了深刻的阐述。
  
  人们都说庄子的《齐物论》是少有难懂的文字,里面有思辨、有寓言,有哲学、有信仰。如果我们换个角度来理解庄子的《齐物论》,就容易把握庄子的精神了。即以佛经思维来看庄子,确实,庄子对世间的不平等和平等所达到的认知,大概只有释迦牟尼能够与之并列。
  
  《齐物论》开篇即说,“南郭子綦隐机而坐”,一如佛经中说佛陀的“打坐”“敷座而坐”。“仰天而嘘,荅焉似丧其耦”,一如佛陀在很多时候示现异象,以为缘起而方便弟子提问。颜成子游立侍乎前,曰:“何居乎?形固可使如槁木,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?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?”子綦曰:“偃,不亦善乎,而问之也!”这几句,一如佛经中弟子发问,佛陀善其问:“善哉,善哉。”熟悉佛经如《金刚经》的人都了解:“如是我闻……尔时世尊食时,著衣持钵,入舍卫大城乞食。于其城中,次第乞已,还至本处。饭食讫,收衣钵,洗足已,敷座而坐。……时长老须菩提在大众中即从座起,偏袒右肩,右膝著地,合掌恭敬而白佛言:‘希有世尊!如来善护念诸菩萨,善付嘱诸菩萨。世尊,善男子善女人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,应云何住?云何降伏其心?’佛言:‘善哉!善哉!’”
  
  这样对勘来读《庄子》,让人对人类和人性不无赞叹,并保持信心。那样一个穷窘状态的庄子,其言路、思路居然再现了活着时即为人间导师佛陀说法的场景。庄子的文章,尤其内七篇,其文体表达和思维样式,也是多如佛法思维。因缘设问,层层递进,风波跌宕,一波未平,一波又起。我们如果以佛经的阅读习惯来看《齐物论》,很多问题可以说是迎刃而解。《庄子》开篇提示的问题,就是要告诉人们,你整天听的都是世间声尘,却不知道“反闻闻自性”。据说古希腊的哲学家也说过,宇宙群星每天都在演奏非常壮观的交响乐,只不过我们人的耳朵听不到。如果人能听到的话,一定会惊叹那个宇宙之声,那首宇宙交响乐的美妙、壮丽与伟大!
  
  庄子说,“夫大块噫气,其名为风。是唯无作,作则万窍怒呺”。他还代为发问:“夫吹万不同,而使其自己也。咸其自取,怒者其谁邪?”用佛法的角度,庄子想说,“万物”由“自心随外境摇动”而“有”。“大知闲闲,小知间间;大言炎炎,小言詹詹。其寐也魂交,其觉也形开。与接为构,日以心斗。缦者、窖者、密者。小恐惴惴,大恐缦缦。……日夜相代乎前,而莫知其所萌。”这不就是“无明”“轮回”吗?“非彼无我,非我无所取。是亦近矣,而不知其所为使。若有真宰,而特不得其朕。可行己信,而不见其形,有情而无形。”这不就是“如来”“佛性”“本心”“自性”“真心”“金刚般若波罗蜜”“摩诃般若波罗蜜”“首楞严三昧”“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”吗?
  
  庄子以他的般若智慧,看到了世间万物的虚妄或“空性”,他说:“百骸、九窍、六藏、赅而存焉,吾谁与为亲?汝皆说之乎?其有私焉?”这样的提问顺理成章地通往《心经》中所说,“无眼耳鼻舌身意,无色声香味触法”。庄子还说:“一受其成形,不亡以待尽。与物相刃相靡,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,不亦悲乎!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,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,可不哀邪!人谓之不死,奚益?其形化,其心与之然,可不谓大哀乎?”这样的悲哀一如佛陀在《楞严经》中说:“自诸妄想展转相因。从迷积迷,以历尘劫,虽佛发明,犹不能返。”
  
  “至人神矣!大泽焚而不能热,河汉冱而不能寒,疾雷破山、飘风振海而不能惊。若然者,乘云气,骑日月,而游乎四海之外。死生无变于己,而况利害之端乎!”这样的成就一如佛陀所说:“若我说是佛顶光聚般怛啰咒,从旦至暮,音声相连,字句中间,亦不重叠,经恒沙劫,终不能尽。亦说此咒名如来顶。汝等有学,未尽轮回,发心至诚取阿罗汉,不持此咒而坐道场,令其身心远诸魔事,无有是处!……若我灭后末世众生,有能自诵,若教他诵。当知如是诵持众生,火不能烧,水不能溺,大毒、小毒所不能害。如是乃至龙天鬼神、精祇魔魅,所有恶咒,皆不能着,心得正受。一切咒诅、厌蛊、毒药、金毒、银毒、草木虫蛇,万物毒气,入此人口,成甘露味。”
  
  庄子在世间万象中发现了天籁、地籁、人籁的存在,证实人在放弃成见后,从纯净的自性中流出来的声音话语才是自然的、和谐的、有意义的。他独立发现了佛法中的“诸法无我”,他对“自我”做了深刻的反思,他跟佛陀一样认识到人的渺小,同时又寻求超越之道。这就是平等。
  
  庄子的悲悯也一如佛陀,他在《齐物论》中讲述了一个后来流传千年的寓言和流传千年的成语——朝三暮四。他称那些未能看到万物之“同”,即“空性”“真性”的人物为“朝三”。何谓“朝三”?狙公赋芧,曰:“朝三而暮四。”众狙皆怒。曰:“然则朝四而暮三。”众狙皆悦。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,亦因是也。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,而休乎天钧,是之谓两行。
  
  但就是这样的一个寓言,千百年来的人多以为是狙公赋予众狙食物,很少人看出是狙公向众狙征赋。也就是说,千百年来的众多读者以为大家的生计是大家长赋予的,他们的心思既善意、乡愿,又为三、四而患得患失。他们跟众狙一样或悦或怒,但借用庄子的话,怒者其谁?他们未能意识到自己被剥夺或自己的迷失,他们未能意识到万物之齐、自己在宇宙大化中的平等。如果用庄子的话说,他们也是“朝三”。后来的明白人,刘伯温看到了这一点,他说:“楚有养狙以为生者,楚人谓之狙公。旦日,必部分众狙于庭,使老狙率以之山中,求草木之实,赋什一以自奉。”在庄子之前的明白人——老子看到了这一点,他说:“民之饥,以其上食税之多。”
  
  庄子看到众生之迷,众生追逐于假象或未定的“是非”,他主张全面地看待“是非”,而休止于永恒不变的“天钧”,如此才是“两行”,各得其所的自行发展。读《庄子》,我们其实也能感觉到他也怒的,只不过跟佛陀一样,他的怒都化在虚无、相对的情景中了,让一般人难以感受。他怒的是众生的迷失、无明、轮回,他张扬的是“无我”“齐物”“如梦”。在《齐物论》最后,他发布有名的“庄周梦蝶”的寓言,他提出一个观念:只有看出万物之齐之深刻平等的,才能终其天年地“物化”,自然死亡而又自然新生。
  
  千百年后读《庄子》,站在东西方的文化资源上去汇通理解庄子,可以看到人心在最纯粹极致处的思考的相似或相同。如此我们更可对人性人心怀抱信心,在万物之不齐中认出“齐”,认出“平等”“物化”之同。我们也可以理解钱钟书在读尽东西方典籍之后的感叹:“东海西海,心理攸同;南学北学,道术未裂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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标签: 道家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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